陕北农村,青牛村。
暮春时节,天上下起了牛毛细雨,一行人披麻戴孝,在土路上走着,走在中间的都是年轻健壮的小伙子,他们抬着的一口棺材黑得像是铁。这种棺材是用黄杨木做的,村里的棺材铺做不出来,想买得去几十里地之外的县城订做,光是金额都令村人们咂舌。
土路上并不如平日一般尘土飞扬,雨水打湿了地面,护送灵棺的人们的白麻鞋上也溅起几星泥点。
有三三两两荷锄晚归的村民也从土路上走过,许是走累了,便伫足在路边,放下锄头,把两只手连头都靠在上面,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老一少在前面护送着亡人的照片过去。照片上是个年轻俊俏的女人,面色纸一样苍白,嘴角却有微笑。
像青牛村这种小村子里,人人都相互认识。因此村民也认出了他们。走在前面的面容方正沉毅的男人是刘军,死者的亲爸爸,虽说已经是三十多奔四十的中年人,可看上去比同村的同龄人要年轻不少,岁月给他的眼睛里平添上几丝刻痕。
他后面捧着相片的则是个白面书生一样的男人,村民花了一点时间才记起来他。他叫蒋世勋,是亡者的丈夫,也是刘军的女婿。当年村里人人都说刘军的女儿跑到城里去跟野男人鬼混,没成想居然带回来这么个温良俊逸的男人,说话做事都和他们不一样,在村里也颇为瞩目。更厉害的是,他们是奉子成婚,结婚不到半年就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一家人疼得跟什么似的。
只是这么一家人,女人居然早早地就死了,大家都觉得可惜。刘家家丁寥落,全靠着刘军争气要强一手把家业置办下来,虽说吃了不少苦,到底给了女儿个安稳的家。可他老婆早早病死,女儿底子更弱,生下的孙女看起来也瘦瘦小小的,很难不让人觉得他们刘家福薄。
村民的脑子是不惯于想太多东西的,而且这也太消耗时间。他觉得歇得差不多,身上渐渐有力气了,就扛起锄头继续走。如织的雨幕里,村人和那队送葬队伍越来越远。
送葬队伍是往东边去的,村里的坟地都在那里,据村里的算命婆子说,那里的风水比较好。村里人一向迷信这个,所以惯例上都是埋到东地去。
蒋世勋抱着老婆的相片,每有雨丝落在遗像上就用自己的衣袖擦去。他们的女儿太小了,身体也弱,于是他托了对门卖针线的老婆婆替他们看顾。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只是朦胧中喊了他一声爸爸就又睡了过去,小小的脸像极了亡妻。
这时,他看见前面的老丈人打了个趔趄,于是他连忙上去扶了一把,
“爸,没事吧?”
刘军没让他扶,而是自己磕磕绊绊站住了,
“没事,被石头绊住了。”
蒋世勋抬眼,看见土路上果然有一块足球大的石头,不知是谁放在那里的,也许是运送沙石的车子在土路上颠簸,不小心从车上掉下来的。
“你们等等,我把它搬走。”刘军捋起袖子,露出被晒黑的手肘。
“爸,让我来吧。”蒋世勋赶紧说。
“不了,”刘军摆摆手,看都不看女婿一眼,“你手里拿着小红的像呢,你动了,她就不舒服了。”
蒋世勋只能示意队伍停下来,大家看着刘军把石头扛起来,扔到路边的田埂上,又用脚踩了两下压实,这才回到队伍前端。
“走吧。”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坟地。坟地周围已经竖着大大小小的墓碑,很多上面刻的文字已经被风雨侵蚀,只能隐约辨认出来。坟前放着破碎褪色的纸马纸人之类,还有一些供品的残余四散零落,想来是被村里的野狗们抢食了,塑料包装袋飘零地挂在野生灌木上,凭空有些寂寥。
坟上都种着柳树,树荫遮天蔽日,即使在烈日下,走在这坟地里也会觉得有些阴凉。荒草满地中,早已有了一块新地方被挖了出来,隐约可见坑底的红土。
这也是村里的规矩。凡是死了人的,必定要挖坟。挖坟要往下面挖得深一点,直到挖到红土为止。红土以上都是黄土,在村民们看来,那是黄河带来的流土,死人睡在上面是睡不踏实的,所以棺底必须接触红土,那是这里被黄河占据之前最原初的土壤,只有在这种土里,祖先后代们才能安眠,才能安心地一代代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棺材落地,泥土混合着雨水埋葬了一切。
刘军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石碑,记起了女儿生前的音容笑貌。身后是断断续续的哭声,和雨声混合在一起,在凉风中颇有些萧索意味。刘军把头靠在石碑上,仿佛那是女儿的额头。
“爸爸,不要太难过了。”蒋世勋想要劝解,却听见了那人低低的哭声。
这是个不容易向生活认输的男人,可如今痛失爱女,其中的辛酸苦楚怕是只有他一人独自承受。
男人放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竭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脸上的肌肉神经质一样抽动着。
然而还是有温热的泪涌了出来,无声地落在女儿的墓碑上。
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女儿生前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