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金鱼倒进了浴缸,里面是温热的水,多到快要满出来。
它好像被扔进了油锅,拼命地游,在浴缸里转圈,我没有吵醒先生,静静地站着,看着它来回游动。我回想着梦里的画面,问:“人和金鱼可以生活在一起吗?”
“可以,当然可以!”它欢快地叫,痛苦地叫,“你在鱼缸里,他把你关在房间里,外面的水是冷的、热的,他的手掌会抱着谁的腰?”
我伸手去抓它,要它说别的好听的话,金鱼不肯,从我的指缝里逃跑:“他不爱你,他不能跳进河水,我们去吧,去吧,去顺着水流到达大海,鱼群会很吵闹。”
“我想留在他身边。”我哭了。
金鱼的眼睛是无机质的白色,神经兮兮的,无论它游到哪里都直视着我。它的身体变成红的、金的、白色的,一时像手指那么长,一时像西瓜那么大,我抓不住它。
“他不爱你。”它用父亲的声音喊道。
“他不爱你。”它用母亲的声音喊道。
“他不爱你。”它用腐烂的声音喊道。
我把自己也扔进去,我一定要抓住它、掐住它的腮,我要一个答案。它横冲直撞,水全都洒到了地上,它不停地重复着“他不爱你”,它不断强调我只是一条观赏用的金鱼,如果我一辈子陪着它,它也会一辈子陪着我。我到底是谁?我是什么?我记得那天脑袋砸碎玻璃的痛苦,我记得父亲气急败坏的脸,我记得先生第一次对我说的话是“谢谢”。
我想要一辈子陪着他,我的先生,先生的我,如果我是一条金鱼,我舍得压碎他的骨骼、他的皮肉,把他塞进鱼缸里吗?
那么,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我对金鱼说:“抱歉,我要杀了你。”
它哭道:“你忘记我们度过的日子了?没有我,你会变成疯子,你就是个疯子!我们是同类,我们是一体的!”它的鳞片在闪烁,我把手指探进去,从缝隙里摸到了它的肉,湿黏的感觉稍瞬即逝,我把它死死握在手里。
这个瞬间,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响了,好像迷雾被拂开,好像皮肉被剖开,一切都变得清清楚楚。我从浴缸里爬起来,先生砸坏了门锁,焦急地冲过来抱住我。我打断了他的询问,高兴地笑,摊开手掌:“看,原来金鱼早就死了。”
手心里什么也没有,浴缸里的水顺着下水道全都消失了,里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终于找到了所有事情的答案。
周一下午,我们到冰冷男士那里复诊,他是个不错的医生,听了我的话后若有所思:“……所以你已经意识到,一直以来你就没有带着金鱼,只是幻想?”
“我觉得它陪着我。其实那就是我自己,我太怕孤独了,怕被抛下。”我不自觉揪着衣服下摆的线头,先生注意到了,从一旁伸手握住我的,十指相扣。
“爱情的力量。”医生嘀咕了一句。
这次拿到的药比上回少了一大半,大概因为我的状况转好,不需要那么多疗程了。我看向前台的鱼缸,里面都是五颜六色的热带鱼,没有金鱼。
医生建议我们可以回去一趟,回那座有水族店的城市,这会帮助我想起、辨清更多事实。先生思考许久,终于做了决定,于是我们在周三上午乘车到达酒店,从窗口看出去,能清楚看到河流。我指着远处模糊的桥梁:“当时你怎么找到我了?”
“我问了饺子店的人。”先生有些不好意思,“他们说,你第一次经过,就是想去河里,说要把金鱼放进去。我猜你可能会往河边走。”
“如果我没有呢?”我紧追不舍。
他抬起我的下巴,吻住我的嘴唇:“那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先生曾经很深入检讨过自己的卑劣,当然,这是他认为的,他表示对我是一见钟情,把我带回家是深思熟虑。但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自制力,本想着帮我治好病,再进行温水煮鱼的下一步,没料到我一句“想他”就让他丢盔卸甲。他唯一能庆幸的是,他还没把我彻底吃掉,我问过他,他死活不肯说最后要怎么做。
我也不懂,太长时间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条金鱼,不太明白人类之间的感情要如何发展。
先生说,不必担心,他会教我。
我深深地相信他。
行程第一站是水族店,在父亲死后,这里就荒废了,没人打理,有流浪汉撬了锁跑进去,在墙角铺着被子睡觉。我依稀记得当时鱼缸摆在什么位置,母亲毫不犹豫扔下我,走出门外,自此我便生出了关于金鱼的幻觉:从一开始,我就把自己当成了那条掉到地上的金鱼,它死了,我就编织一个它还活着的梦。
唯有这样,才能解释母亲对我的厌烦和父亲对我的暴虐,因为我是金鱼,所以我可以被关起来,可以被随意折磨,可以不被爱。
“难怪父亲想着搬走。我应该很吓人吧?对着一个空鱼缸喂食、吃鱼粮,而且他认为我不是他的孩子。”
先生心疼地握紧我的手:“我忙着工作,忙着证明自己脱离了那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