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炉香烧好,庄肃的慈宁宫主殿溢满梅花香,太后盯着淡淡的炉烟,觉得像少年时清晨草原远山笼罩的雾霭,她想知道雾后面有什么,就骑马向山奔去。等金光普照,云开雾散,她发上都是撕开雾面凝结的水,望着山体柔软的轮廓,畅快无比。
太后慢慢地剥橘子,橙黄的橘皮放在莲花盘里,她喜欢这个味道,常让侍女清洗晾晒好放在寝宫里,现在不是烧炭的时节,不然会把橘子埋在热灰里,不一会儿满室橘香,连焚香都不用了。
看一眼李昀,他正坐在下首的圈椅里看崔至臻抄的经书,一页一页翻过去,静谧室内只有翻动纸页的声音,半晌,他开口道:“苏州东山的橘子很好,朕再遣人为您奉上一些。”
太后没应,吩咐旁边的安姑姑:“明日给向儿送几筐橘子。”
安姑姑慈眉善目,在李昀和太后之间打圆场:“娘娘您忘了,三殿下被圣人解了禁足,明日就来给您请安的。”
“是么。”
李昀的视线从竹叶纸上移开,也不生气,轻笑说道:“您今儿一筐橘子明儿一篮蜜枣的,好像朕让文向缺衣短食。他十八了,早不是个孩子,您仁厚,待他也需有度。”
太后听过不虞,想起李昀待崔至臻的种种,似手中有了把柄,立刻反唇相讥:“圣人把崔娘子接进太极宫放在眼皮子底下,自然不用担心她吃不饱穿不暖,哀家没办法时时看着文向,就要频频关心。崔娘子是圣人的心肝儿,文向是哀家的心肝儿!”
李昀无奈,微微皱眉,“关至臻什么事,朕接她来,是因为您能待她好。”他说她仁厚,又不是哄人。
太后瞥见放在李昀膝上的竹叶纸,墨汁晾干后微皱,正好看到秀丽小楷写成的那句“念佛人心清净”,觉得讽刺,她是神乱心也乱,听李昀继续说:“母后对文向是拳拳爱护之心,便让他时常来慈宁宫走动。”
“不怕他碰见至臻?”
李昀吐息间有笑意,吹散手中杯盏的热气:“她又不是不能见人。”
太后叹声说道:“哀家是越来越看不懂你。圣人看重她,下旨封妃有何不可?便是圣人要予她皇后之位,哀家也绝不说一个不字。”总比偷偷摸摸的强。但是太后看着李昀稳重如山地坐在下首,象纹在身,丰神朗朗,把最末这话咽了下去。
“皇后之位好啊,朕一道旨下去,她凤袍加身,凤印在手,坐在坤宁宫受后妃问安,在朕身侧受万民礼拜,有无上荣光,亦是人眼中钉,肉中刺。”
前两年崔至臻身体弱,冬日不能出门,躲在被窝里取暖,他到瑞雪园看她,早前养得银盘似的小脸瘦得剩个尖尖,心疼啊,一点点地调养,有时在瑞雪园守她一夜,药方塞满李昀案上的囊匣,思及此,他说:“皇后凤冠太重,至臻受不住。她命太轻,有朕来压。”
“难道要将她藏在慈宁宫一辈子吗?”太后不由觉得李昀有些可怜,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狼狈过,世上无人有资格能让他狼狈,何时不是万人景仰呢,恐怕唯一一次摇摆不定,是关于崔至臻。
“天下之大,怎会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与男子私会,就算圣人是九五至尊,对至臻的名声也有碍。”
“是非之地,朕会带她离开。”李昀无比平静说出的话让太后五雷轰顶。
“圣人你……你糊涂啊。”
“可是母后,人生难得糊涂。”
离开慈宁宫的时候变了天,乌云压城,看起来倾盆大雨将至,空中飘着雨丝,李昀站在宫门下,吩咐常德喜和其他侍从另辟径回两仪殿,然后只身一人走了。
乌皮六合靴走过青石宫道,藏青袍角被毛毛雨打得微湿,小夏子说得对,太极宫确实太大了,每转一个弯、每过一道门,都有更长更深的路要走,如同人每做出一个决定,就要做好应对一切后续麻烦的准备。但不是所有承德门后都有崔至臻,李昀心怀感恩,却有些心急。
走过月华门,已经离两仪殿很近,他突然顿住脚步,原来是月华门下立着一道撑油纸伞的身影。这伞李昀很熟悉,盛朝皇室和三品及以上的官员可以用红伞,三品以下的中下阶文人可以用绿伞,崔景是五品,于是崔至臻从家中带来的也是绿伞。
崔至臻穿着天蓝印染纹样的齐胸襦裙,橙红披帛搭肩垂在胸前,头发还是梳成交心髻,诵经礼佛不能戴首饰,不过因她刚才回了一趟两仪殿,现在中间多了一个金镶玛瑙簮。
“下着雨怎么出来了。”
“我担心常公公没拿伞,来接您的。”
李昀接过油纸伞遮在两人头顶,伞骨像万花筒般转一圈,瞧见她空荡荡的另一只手,笑道:“接人怎么只带一把伞?”
崔至臻像没听见似的去拉他的胳膊:“快走吧,一会儿雨下大了。”
常公公哪里是什么糊涂人呢,崔至臻心里又不是不清楚,找个借口来接他罢了。他们很少有能并排走在一起的机会,她挽着李昀手臂双目含笑的样子让他有些心痒,你说人怎么就能遇见一个处处都好的宝贝呢,好得全天下都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