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军官,则是沈阳本地人,对当地及周边情况了解得十分详尽,也知道查明一些情况所必须的去处。他们两人虽然名义上是协助,但其实远比她懂得多,她只对医疗备品有一些概念,加之看过一些记录,能够基本根据一场战役所投入的部队规模推算出一定周期内对医疗备品的需求。可想而知,单是准备写材料所要做的工作就已经让她十分煎熬,且本职工作她也不好耽误,常常是一天里有半天去了外地寻访,后半天回到司令部工作,夜里加班加点把寻访的见闻编成文稿,这样算下来每天能睡上三四个钟头已经是极限,更无暇再去面见杜聿明追问她那一肚子的疑问了。
人的睡眠一旦不足,面上的精气神就会立即受到影响。没过几天,当她再去给杜聿明量血压的时候,陈副官就很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好意地说:“你要是困得这样厉害,就先回去睡上一会儿。长官正忙着,你晚几个钟头来,也不要紧的。”
阮静秋连睁开两眼都觉得费劲,哈欠像葡萄一样成串地正往外冒。她原本一点也不算是多话的人,这天实在困得狠了,才一时失去警醒,多问了几句平时绝不会说的话:“我只熬了这几天,就两眼昏花、神志不清,可每天这个时间,杜长官都已经早早地起来工作了,他是不是一位根本不需要睡觉的神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模样一定十分悲惨苦涩,陈副官忍不住笑了起来,解释道:“长官一天向来只睡三四个钟头,我来得迟,听说是从抗战起就有的习惯。”
她腹诽,即便寻常人这样几年也会被累垮,难怪他的结核病一直未愈,拖到如今。她问:“是不是也有他睡不大好的缘故?”
问到了他家长官的生活起居,陈副官就显得很谨慎了,只笑一笑,没有直接回答。接着,他又转而劝解道:“你尽可再去睡上片刻,假如长官问起,我再差人去叫你。”
阮静秋和他说了几句话,脑子逐渐清醒了一些,也意识到自己方才问得不合时宜,但并不打算再去睡回笼觉了。她向他拍一拍医药箱,说道:“张主任昨晚叮嘱过,杜长官出院已满两个月了,除了日常的血压及体温以外,今天还需要抽点血做个复诊,非得是早上才行。”
他只好应道:“好吧,那我替你去通报一声。”
阮静秋获准进屋时,杜聿明正忙着写东西。只见他右手握笔,流畅地书写着,听到屋门响动快速地抬了抬眼睛,然后放下笔,开始解左袖的纽扣。而她并不希望健康检查成为他工作的负担,继而造成他心理的抵触情绪,于是快步走上前,替他卷起了袖口,同时说:“我来就好,不耽误长官工作。”
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又拿起笔继续书写。她给他量完了血压,把药箱小心放在地下,略微俯下去一些,研究接下来该扎他胳膊上哪条血管。此前,虽然这类护士职责内的工作她也做过了很多,但这回遇上他,她总还是有把握一些的好,要是针扎进去,却没扎对地方,在那里前前后后找血管再找上半天,那恐怕就不仅要丢大人,而要脱掉这身白大褂与军装彻底走人了。
办公室里的光线并不足够明亮,他专注地忙于书写,她更不好出言打扰,偏偏俯着身又看不太清,就只得半跪下来,离他的手臂更近一点。这样近了以后,她先看到的却不是皮肤下的血管,而是他手臂侧面小小的,圆圆的两记疤痕,是被缅甸的毒蛇咬过之后留下的痕迹。这道疤痕一下就把她的记忆牵回远征时的情景,她想,自己那时终归还是年轻莽撞的,换作现在,她恐怕无论如何也不敢再那样胆大到用嘴去吮吸毒血。当时没有中毒身亡实在是万幸,假如赶上嘴里有什么伤口或黏膜破损的话,日后五军的这段历史里就要记下一句:某位随军医生错误地用嘴为长官吸血,因此被一条毒蛇夺去了性命。
正想得出神,一旁的杜聿明忽然轻轻咳嗽了声,使她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还有正经事要办。她一边找着血管,一边又偷瞄他的脸色,见他仍然专注地看着桌面,并没注意到她走神,方才的咳嗽声也不是有意提醒,才稍微松了口气。只是弯着腰找血管十分费劲,她原本都打算直接屈膝跪地了,一只手却忽然伸过来搀住她,只见他又放下了纸笔,边搀着她的手臂,边向她示意道:“坐着,椅子上又没有钉子。”
她向他讪笑,乖乖地在他近旁坐下。扎针时,他和廖耀湘一样很有坚毅的军人作风,完全不露出皱眉吃痛的表情,而是问:“耀湘好吗?”
阮静秋当然不会傻到据实以告,那时只不过是和廖耀湘斗嘴玩笑而已。她答道:“好,廖军长一直很挂念您。这趟来沈阳,他还托我问候您呢。他说,等前方战局稳定,就第一时间回沈阳来探望。”
他微微笑道:“那就好。”又说道,“你回来有一个月了,我忙于工作,还没有顾上问你的生活情况。”
阮静秋说:“一切都好,谢谢长官关心。上次布置的工作我已经做了一些,等到材料初稿写好,再拿来给长官过目。”
他“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一管血很快抽完,她快速地回想自己方才的答话,应当没有什么逾越冒犯之处,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