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了小雨,我闻到了熟透到近乎恶心的番茄味,原来那个女人坐在靠近风扇的位置,在她身旁的却不是父亲。过了一会,他才像头愤怒的雄狮冲进来,抓着那个女人,仿佛要把她捣碎,捣成一罐红彤彤的番茄酱。
店里太乱了,直到警察来之前,大家都躲在后厨。侄子瞥了我一眼,和女员工贴着耳朵说话:“……和他……一样的……躲远点……”
最后父亲也没赔偿饺子店的损失,他没注意到我,或许他只是在心里疑惑了一瞬,最后发现这条金鱼和过去从他手里卖出去的金鱼没什么区别。他酗酒,整天在城里乱走,无缘无故就找人麻烦。在十月份的第二个下雨天,他不小心掉进了那条河里,淹死了。我没有什么伤心的感觉,果然,他不是金鱼,他没有我这样的孩子。
客人们对我的讨论愈发热烈,也许是侄子从哪里打听到了我和父亲的故事,大肆宣扬,金鱼也变得躁动不安,恶狠狠地骂我:“你听啊,听啊,多恶毒的话,他们说你长得像那个恶心的男人!”过了一会,它又变回父亲的样子,咆哮着:“你长得不像我,一点都不像!”然后是母亲,她曾经撕扯我的脸,痛恨我为什么长着这样一副怪样子:“你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巴,越来越不像他,我明明没有做错,都怪你,都怪你——”
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就这样吧,他会帮我反驳,不过他总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也许在工作上遇到了烦心事?我对他的好意感到困惑,他是不是与那些光顾水族店的客人一样,想要挑选一条合心意的金鱼,养在自家的鱼缸里?
紧接着几天他又不来了,可能是加班,我拉下前面的卷闸门时,总忍不住往外瞧几眼。
周五,老板娘的戒指不见了,她只记得最后把它脱下来,随手放到了洗手台旁。侄子告诉老板娘,肯定是我偷的,很快他就从我的围裙兜里找到了那枚戒指。“谁知道这人脑子里怎么想的?”他理直气壮,又为自己的诬陷感到得意,“大姑,你就不该收留他,他和他爸一样,都是坏秧子!”
我看到他把戒指偷偷塞进挂在墙边的围裙。
老板娘看起来不信,见我没有回嘴,她慢慢也生出了一丝不满,觉得我不懂感恩,整天摆了一张僵硬的死人脸。但她还是没想着赶我走,只是随着众人闲聊:“……见他可怜,没有地方可去……”我突然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腐烂的味道,不是番茄,是其他什么植物,她的外皮开始变得干皱,出现斑点,金鱼说我应该躲远一点,不要沾上恶心的气味。
除了干活,我将剩下的时间都用作和金鱼聊天,正如流浪狗和人,金鱼和人,流浪狗和金鱼,彼此之间是截然不同的。无论是老板娘、侄子还是客人,我看见他们的眼睛里游着一条鱼,所以他们从来不懂我的话。
不,不,可能有个例外,先生会主动向我打招呼,有一次他下班很晚了,正好从门外经过。我在打扫,脚边堆着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落叶,心底不知怎么生出一股冲动,想要他轻轻碰一碰我的额头。
金鱼告诉我,我在怀念被孕育的滋味,那是被爱着的温暖和潮湿。它盯着我吞下一把鱼粮,又笑起来:“可你什么都得不到!你只是一条金鱼,继续喘息,继续扑腾,你永远是一条金鱼!”听了这话,我也咧开嘴,想笑,可喉咙猛地呛了起来,吐出来一堆沾满唾液的、快融化了的鱼粮,腥臭难闻。
我想,我大概是在岸上生活太久了,从身体里面开始慢慢不新鲜了:父亲总会把这样的金鱼丢掉,没有价值了,没有人想要。他的尸体大概也被丢到了某个垃圾堆里,没有人认得他肿胀的脸和反白的眼睛,我也没有去警察局,但我听说他死的时候很像一条金鱼,这是他和我唯一相似的地方。
真好笑。
侄子和女员工分手了,那个女孩甩了他并且辞职,因此他一下子变得狂躁起来,鼓着腮帮,一双眼胡乱地动。我能察觉他越来越讨厌我,没有理由,可能他只需要一个正好出现的对象,替他承担坏心情。我躲着他,可他偷偷闯进了杂物间,一边笑,一边砸碎了那个玻璃做的鱼缸。
“妈的,脑子有病,在那里嘀嘀咕咕……”他大概喝了酒,满脸发红,恍惚间我觉得他和父亲的脸是一样的。金鱼在地上蹦跳,肚皮发白,我尖叫着朝他扑了上去。
结果是我被赶走了,老板娘哭着骂我,她的侄子站在后头,脑袋缠着纱布,一个劲在笑。我提着塑料袋,金鱼被鱼缸碎片割伤了,安静地躺在里面。我又想起那条河,于是我沿着河岸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桥下,我把塑料袋装满了河水。
金鱼开口了:“我和你回到河里吧,那是我们的家,我们天生就该待在里面。”
我却有些犹豫,自从离开饺子店,我再没见过先生,他会不会问起我?如果我跳进了河水里,浑身长出鳞片,用两侧的腮呼吸,他还能认出我吗?从那些热闹的、吵嚷的鱼群里,认出我这条金鱼吗?
我躲在桥下拖延着时间,和金鱼分吃剩下的鱼粮,它在塑料袋里转圈,眼睛瞪得愈发大了,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